第一章 请理解身为一个成年教师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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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是一片刺眼的白。
当他睁眼的时候，已经不再记得几秒之前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从不知某个角度投射来的自然光线让他感到舒适，他甚至想让自己大脑里推动齿轮的小人稍微多罢工一会儿，以此来逃避考虑这接下来的一天要做的麻烦事。
下一秒就有一片阴影压在了他的眼前，重重摔在他的鼻梁上。他嗷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然后那只同样处于未清醒状态中的手背才轻轻离开了他的脸。他随着离开的手臂转过头去，看是谁扰了他舒适的放空状态。
巧的是，对面的人也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他。那狭长的缝隙中透出橄榄绿的晶亮，另一只眼被乱糟糟毛茸茸的深褐色头发遮掩起来。
哦，是昨晚和他一起喝宿醉的伙伴，他没回家。
“早？”
“嗯，早。”
然后两人默契地都没有接着说话，而是享受清晨阳光带给他们的慵懒时刻。过了很久，墙头正在咔咔作响的摆钟终于唤醒了两人的耳朵。
“基尔呢？”
“不知道。帮我们买早餐去了吧。”
“哦……谢谢他了。”
“他不在这儿。你真是一点诚意也没有。”
“哈哈，等他回来你帮我说。”
“滚。自个儿说去。”
他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撂下了那个比他更懒的被胶水黏在地板上的伙伴，独自去梳洗。他站到浴室里，感到腰背还有点酸痛（谁叫他一直睡在地板上呢），帮自己揉了揉，然后在半梦半醒中盯着镜子里的人，右眼皮微肿，眼神迷茫，嘴唇干裂，是昨晚宿醉的后果。他看到镜中人金色微卷的杂乱中长发刚巧碰到肩头，蓝紫色的眼睛因倦意而半张半阖。他认得镜子里这个人，这个人叫做弗朗西斯波诺伏瓦。
门铃响起的时候，他恰好打理完毕，一脸清爽，正在扎头发。
“起床！你们两个懒蛋！我没带钥匙！”
门外的人用他独特的粗哑嗓音吼道。
他心情愉悦地跑去给那位好心帮他买早饭的兄弟开门。
“早上好，基尔！这是早饭吗？你真贴心！”
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他根本没去打量他“贴心”的伙伴，而是盯着来人手里的袋子。
“枫糖浆热松饼加一份奶油，配欧蕾咖啡。香肠和煎鸡蛋在厨房你自便。”
伙伴举起左手的袋子说。然后再举起右手的袋子。
“那家可恶的卖油条的店又没遵守营业时间，所以只好买了加培根芝士吐司和热巧克力。”
“还在睡懒觉的东尼让我替他跟你说谢谢。”
“滚。一点诚意也没有，他怎么不自己过来说？！”
“我可叫不醒他。”
被称作基尔的人换了鞋就往卧室跑，尽职尽责地去充当可移动人形闹铃。弗朗西斯就接过两个袋子去厨房拾掇，顺便煎了两个蛋四个香肠。
他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基尔伯特已经推着安东尼奥出了卧室，安东尼奥驼着背揉着眼睛，一边摆手一边敷衍基尔伯特的督促。弗朗西斯只好放下盘子提醒他。
“今天是开学典礼，我想起来教导主任之前告诉咱们要提前一小时去开会布置教室。”
“噢！”
顶着鸟窝头发的人才猛地回神过来，直起腰迅速收拾洗漱。新学期让他精神振奋，想想那些几个月不见的呆头呆脑的学生们，想想他们叽叽喳喳闹课堂的样子，还有那几个可爱的喜欢和他对着干的捣蛋鬼，安东尼奥就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恨不得立马吃完饭冲到学校去久违地拍拍他们装着一堆坏点子的脑袋瓜。他太想念教书的日子了，以至于暑假居然成为了他一年中最难熬的时间排行榜第一。弗朗西斯看他突然精神抖擞起来的样子，一边好心情地笑一边往嘴里送那美味的枫糖浆热松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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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个人作品集，一个小组合作作品，两份反思作业，一份感悟，这些差不多就是我们这学期的任务。作品集我会定期抽查，不用担心自己的才华得不到检验，呵呵，放心，每个人都会被抽到至少两次。哦还有，不准逃课，我会记名的。”
弗朗西斯戴着眼镜，优雅地站在讲台上向各位同学介绍他本学期的课程计划。他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铃就会响起，他暗自得意地呼了一口气，但想到接下来要交代的事，又叹了一口气。
“对了，最后一件事，和本课无关。我奉校长命令顶替了去年离开的皮埃尔老师，以后兼任学校心理医生，如果有任何问题，还和是上学期一样，到207C校心理咨询室门口的牌子上填好预约时间，或者紧急情况直接来我办公室。到现在为止，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不会有人举手，这群年轻想要放飞的心早就不知道飘哪儿去，和哪些颗同样在此时放飞的心卿卿我我去了。就像他们私底下叫的那样，高中就是谈恋爱的地方，学习只是一个来学校遇见初恋的借口罢了。弗朗西斯挑挑眉，他心里明白得很，因为他刚上高中的时候，那些个狐朋狗友也是这么劝说只会读书“不争气”的他。
“嗯那就这样，下课吧。”
然后就看到一大半学生噌一下站起身，呼啦啦地往外跑。真有活力，果然自己还是老了啊。铃声响起时弗朗西斯站在门口想道。
在回办公室的过程中，他路过一个熟悉的窗口，左右探了一下，这个转角即使是下课时间也鲜有人经过。于是他打开窗子翻了出去。
其实外面只是两个楼中间的小巷，因为当年政府疏于监管导致楼和楼之间的距离很窄，放到现在其实并不符合规定，安全和采光两方面都是。然后学校又在左右两边加了很高的铁丝护栏，不允许学生通过，现在巷子的一边是堆成山的废纸箱和垃圾，另一边是爬满护栏的藤蔓，简直是天然的屏障，给很多捉迷藏的孩子提供躲避场地，窗子通常是关着的，自然也没什么人知道这好地方。
弗朗西斯也觉得这是“好地方”。他自从找到这里，就再也不愁上班期间犯烟瘾的痛苦。他走到藤蔓那边，靠着墙，以防止他人意外从窗口里面瞧见，然后掏出一盒烟，熟练地叼一根出来，再用另一只手的打火机点上。没过几秒，藤蔓周围就被一片片烟雾缠绕。
弗朗西斯并没有享受到几口尼古丁的味道，因为他很快听见头顶二楼好像有人叫他，吓得他一个不稳没握住，剩了半截的烟掉在地上，叫他可惜不已。
“喂，弗朗吉，抓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里带着点威胁意味。然而弗朗西斯却松了口气，开始心疼起自己那半截烟来。他认识这声音，不是教导主任，也不是校长。总之声音的主人不会告发他。他抬起头去寻那音源。
“东尼——”
“校内禁止吸烟。”
“这栋楼不是学校的。你就当我是在校外。”
弗朗西斯指了指对面的楼。
“哎不是，你这样被看到的话影响学生身心健康知道吗，小心我让校长处分你。”
“抱歉。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了，从昨晚到今天下午三点，我只抽了一根——不对，半根烟。这儿有植物挡着，一般学生也不会到这里来。你可千万别一个大嘴巴说出去啊。”
“看看，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安东尼奥居高临下道。
“你把我害到顶替皮埃尔的位子这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弗朗西斯回嘴时毫不客气。
“我不是道过歉了。而且有什么不好的，解决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也是教师的分内之事，如果你不来校长还得再费心思聘请别人。何况现在你能领两份薪水了，快谢谢我。”
弗朗西斯漫不经心地听着，脚尖在那被他浪费的烟蒂上左右旋转。比起两份薪水，他宁愿选择多一点自由的私人时间。于是他没去接安东尼奥的话。
“你赶紧去坐办公室吧，也许有学生等你。我先走了。”
“好。”
然后二楼的窗子被关上，削弱了安东尼奥“呵斥”身后打闹学生的声音。
弗朗西斯低头看着被自己踩烂的香烟碎屑，隐约为自己的这份兼职担忧起来。他虽然不是没有经验，但他还是忍不住害怕。他始终觉得心理咨询这件工作和他有距离感，那种陌生让他时常忘记下一步该怎么做，如何沟通、如何归档案、如何分析如何诊断，尽管他已经在私人诊所工作过整整两年。他想逃避，为了逃避，所以来这里做美术老师，但是安东尼奥那个愣子，又把他推回去了。
他烦躁地拨乱前额的金发，打开窗户翻回到走廊里，走向他并不喜爱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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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的开学第二个星期的抽查作业。
他看了看这幅画右下角有点陌生的名字，努力回忆那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小作者。马修威廉姆斯，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戴眼镜，总低着头，半长的头发遮挡视线，这让弗朗西斯没法清晰记起他的脸孔五官。但总体来说，他没想到威廉姆斯这个外貌柔和的孩子会画出这样的作品。
这幅画在中间偏右的位置是一道关闭的门，其他部分很好利用了光影和透视来展现它的距离，色彩和笔触很粗糙，符合一个没学多久的学生，但是这样大片的黑色和亮色混合用料，却给人一种很合适的感觉。弗朗西斯心底产生一种怪异感，他说不好这扭曲的画面配上方正的门究竟是错乱生出的巧合还是刻意为之的违和，但他下意识觉得有点不正常，只是自己说不上来。
从艺术老师的角度来讲，这个作品完全符合他的作业要求，只需要他那合格的小印章一盖就可以完满结束弗朗西斯今日的工作。但当他合上这本画册，摘下眼镜远离书桌，闭上眼睛点烟的那一刻，他合上的眼睑前就会映出一扇关闭的门，周边明明很黑暗却充满了色彩，让人隐约感到这可能不是一扇为了打开而造的门，却是为了锁住什么而造的门，为了锁住这些在黑暗中躁动的、不合时宜的混乱的光亮而造的门。
他感到烟雾从口腔进入，经过气管下沉到肺里，美妙的焦油味就在那里不见了踪影，另一股快感和舒适感却散遍了全身，直入大脑，然后那扇门就在烟雾中变得模糊，尽管停留得越来越久。他摇了摇头，是尼古丁带来的幻象和幻觉，让他试图揣测这幅画作者的意图。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揣测，因为这幅画并没有什么意图，只是一个中学小孩的随意乱涂罢了。
但不知为何他终于还是没有盖章，默默抽完了那根烟。
书房的门被敲了敲。
“弗朗西斯，饭点到了。”
“嗯，来了。”
他摁灭了烟头，收拾好书桌上的画册和笔记，也收拾好稍有些不平静的呼吸，出门与他的好友兼室友准备晚餐。基尔伯特就跟在他身后往厨房走。
“你又抽烟了。”
“请理解兢兢业业的成年教师的辛苦。”
“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压。”
弗朗西斯原本不想回应，但他注意到了餐桌上套着塑料袋的两个酒瓶，立马不屑地哧了一声。
“貌似也不比香烟健康多少。”
“……”
见对方无言以对，弗朗西斯挑衅般朝他的伙伴抬了抬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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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西斯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听到了敲门声。
“先生，我能进来吗？”
“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从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来。耳边没有被撩起的半长金发几乎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宽宽的镜片过滤了他湖蓝色眼瞳中的光亮，是那种把他放在人群里只能起到衬托他人的作用的学生。如果不是他自己召唤的，弗朗西斯可能需要反应三秒才能回忆起这个学生的名字。
“马修，请坐吧。咖啡还是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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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解释一下人物关系。恶友铁三角里，东尼和弗朗是同事，弗朗和基尔是室友。
东尼：我就是喜欢开学前一天晚上在朋友家喝酒喝到失智，怎样！（我们南欧老师没有良心.jpg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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